刘荒田随笔二则:“乡愁”与“王渝”
所谓乡愁 刘荒田
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,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。
一位来美超过三十五年的乡亲,忆及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离开家乡到香港去的情景。那时,她的丈夫随公公婆婆在九龙开小杂货店,她和三个儿女一起经过海关,和丈夫会合,再到美国驻香港领事馆申请签证,赴美国旧金山定居,那里有她的父母亲和兄弟。一家即将团圆,还有什么遗憾吗?有。
她和儿女坐在从广州开往九龙的直通车上。没满月的儿子被母亲背着。两个女儿,一个四岁,一个两岁。小的伏在妈妈的膝盖上,大的看窗外疾驰的风景。家乡早已被抛在远方。乡村的老屋,他们离去后,剩下年过七十的太婆婆(丈夫的祖母)。这些年,是老人家帮助孙媳妇,把孩子拉扯大的。车窗上洒下密麻麻的雨点,沿途的树木、河水和稻田变得朦胧。
四岁的女儿“哇”一声哭起来。妈妈惊问什么事。女儿揩着眼睛,哀哀地说:“下雨了,‘白白’(乡间对曾祖母的称呼)晾在禾堂的衣服,要给淋湿了!”是啊!老人家在井台旁洗了全家的衣服以后,晾在禾堂的晒衣竿上。平时,大女儿在家,一听到薄铁做的天井盖响起扑扑的雨声,就跑出去,把衣服收回家。老人家有风湿病,走路困难。以后,谁替她去禾堂收衣服?
当妈的这阵子才省起,这些日子光想着和丈夫、父母团聚,乐昏了,忘记了,他们离开后,茹苦含辛一辈子的老人要在老屋孤独度日。列车外的雨益发凶猛,女儿仿佛看见暴雨里老人颤巍巍的身影,滴水的白发,手里抱着从晒衣竿收回的衣服,“以后没人替‘白白’收衣服了!” 她和母亲相拥着,嚎啕大哭。“大女儿年纪轻轻落下眼疾,医生说,是因为曾经哭得太凶的缘故。”
乡愁原来是极具体的,小女孩对家乡的眷恋,凝缩在几个关键词上:晒衣竿,雨,老人;而不是名山大川,青史与版图。“乡愁是美学,不是经济学。思乡不需要奖赏,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。我的乡愁是浪漫而 42 35338 42 14939 0 0 835 0 0:00:42 0:00:17 0:00:25 2940略近颓废的,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。”这是王鼎钧先生的经典之句。进一步说,乡愁的种子撒在原乡,它的芽破土以后,当然可以移植,可以嫁接,可以开花结果在异邦,但脱离了血肉淋漓的生命体验,以理论,以族谱和历史所建构的逻辑缜密的“理性乡愁”,不敢说绝对不存在,毕竟费力不讨好。
我所以起这样的感慨,是因为前几天聚会上的一场争论。乡亲的儿子,美国出生,名校毕业,拥有两个硕士学位,一直从事机密的国防科技,年过三十,依然单身。他向不是亲戚就是乡亲的在座者宣告:我是美国人。身为第一代移民的堂叔反感地问:“难道你不是中国人?”年轻人说:“我当然是,但,我不想强调这一身份。对于‘你是谁’的发问,我的标准答案一律是这个。”顿时席间起了骚动,我从一张张脸上读到反驳和责难。数典忘祖,挟洋自重,这类重话,差不多要出口了。
这年少气盛的“美国人”要我发表意见。我说,这一表述没有错。这是第一义。一如“广东人”的概念中含“中国人”。将“美国人”细化,方有亚裔、非洲裔、拉丁裔之分。第一代移民在美国繁衍的后代,对“故国的乡愁”一路递减,乃是自然规律。让他们当完完全全的美国人何妨?可以让他们从小学中文,但孩子长大后忘记了父母的母语,我们不要惊诧。我们可以宣扬故土的灿烂文明,鼓励后代继承、发扬,但是,如果他们将之与其他文明等量齐观,我们不要生气。乡愁是我们的精神必需品,却只是土生土长的后代的文化选项。
那位为了无法在下雨时替曾祖母收衣服而痛哭的女孩,如今已到中年,女儿不止四岁,她多半不会向女儿讲述这段经历,因为太多隔阂,尽管和已年过花甲的母亲不时谈及。
我读王渝小品 刘荒田
她总是一本正经地出自家的丑,永远是笨笨地,孩子气地随兴挥洒。
与文友闲聊,被问及2016年的阅读。我说,予我最大愉悦的书,是王渝的小品文集。居住在纽约的王渝大姐和我的文字交往,始于三十二年前,那时她担任《美洲华侨日报》副刊主编,我是学写诗的新移民。直到这个世纪,她开始为香港《大公报》《小公园》版写专栏,我才知道她的小品文如此出色。
她的专栏文,每篇固定500字。我也写了二十多年专栏,深知这碗饭难吃,一旦熟极而流,难免滥,粗,敷衍,没话找话一类弊病。然而王渝作品宛如亭亭净植,香远益清的莲。
我将王渝这类作品称为“正宗小品文”。所谓“正宗”,就是:非随笔的浓缩,散文的删节;不是边角料,不是“文之余”;它小,但不是来自“削足适履”;它圆满俱足,有如“一花一世界”;它密实,柔韧,有嚼头。读这些珠玑短文,我常常惊讶于作者与小品文的默契,仿佛人间一个不小心,一千个不小心,单单为可爱的王渝准备了这样的题材、内容与思绪,让她做成“恰到好处”的500字文。
细究王渝小品成功的秘密,可列出几条:
其一,她这辈子一以贯之的事业,是阅读和写作。青春期在台湾,她是狂热的诗人,现代诗运动发轫和巅峰期的中坚。在美国,主要职业是编副刊与写作。大半个世纪的文坛,从海峡两岸到大洋彼岸,她都了如指掌,信手拈来便是文坛掌故。
“沈老伯絮絮的谈着历代的扇子、杂技、布帛和服饰,我努力使自己听觉以外的感觉一律关闭,否则就只他老人家绝口不提文学这事,就叫我一寸一寸碎裂。
“告别的时候,我看见他们屋檐下的洗脸盆里有一条银色小鱼,摇尾扭身欢快地游着。沈老伯说:“本来买回来要吃的,看它那么可爱,舍不得了。”转身离去后,我不敢转身回头看望,因为眼泪已经流了满脸。”(《初访沈从文》)
其二,少见地丰富与广阔的人生历练。出生于中国大陆,在南京度过童年,在台湾成长。往下,留学和工作在美国,其间在风光如画的瑞士日内瓦湖畔逍遥数年。笔下尽多华洋浮世绘:
“法拉盛一个街角的小公园里,经常聚集一堆人,好几圈围得密密实实,越在外围的人脖子伸得越长。我每次经过都看到同样情形,甚至连寒冷的冬天也一样。我的好奇心实在按捺不住了,有天终于跟着感觉走,走近那堆人去看个明白。首先入眼的便是一个高大壮实男人,一只手环抱住一个矮男人,另一只手则紧紧捂住他的嘴巴。我吓一跳,立刻往后推。我怕他们打架殃及无辜。身旁的老先生对我说:‘没事,没事。我们在观棋。’”(《捂住他的嘴》)
其三,以上所道是环境的因素,即“硬件”,但不起决定作用。使小品焕发迷人光彩的,是王渝的真性情,打通中西的学养,纽约跨界生活所养成的雍容、儒雅、适度,本色诗人的激情,揉合女性的温婉与母性的洞达。
且看这一节:“我第一次听见儿子说‘我妈妈最会’,是他刚进幼稚园的时候,和几个四五岁的小伙伴谈论妈妈的烹调手艺。他们纷纷得意地表扬:我妈妈最会做汉堡包;我妈妈最会炸薯条;我妈妈最会烤蛋糕。忽然听到儿子很骄傲地说:‘我妈妈最会煮蛋。’后来继续不断听到他说:我妈妈最会迷路,我每次带她回家;我妈妈最会吃糖糖,吃好多哦;我妈妈最会忘记,总是找不到东西;我妈妈最会追鸽子,一直追一直追;我妈妈最会摔跤,滑雪的时候摔很多很多跤。”(《我妈妈最会》)
我酷爱小品文,读张岱,恨不能偷窥他在湖心亭看雪;读睿智通脱的梁遇春,纵横捭阖的林语堂,博古通今的梁实秋,名士气派的董桥,遗憾他们也离我们颇远。读王渝,却一点也不隔,不说书卷气,烟火气,单是不动声色的幽默就教我绝倒。总是一本正经地出自家的丑,永远是笨笨地,孩子气地随兴挥洒,不经意间带出的,是深刻的哲思,热辣辣的人生况味,活色生香的诗情,说她深得英国散文家兰姆、王尔德的神髓,并不过分。
没有疑问,这本书将和两位也住纽约的大作家——王鼎钧先生和木心先生的著作一起,成为我的枕边之书。
【作者简介】刘荒田,广东省台山人,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旧金山。已出版数十部散文随笔集和诗集。现任旧金山美国华人文艺界协会名誉会长,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。2009年以《刘荒田美国笔记》一书获首届“中山杯”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“最佳作品奖”;2013年,获北美《世界华人周刊》、华人网络电视台联合评选“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”;2015年获《山东文学》杂志年度“优秀作品奖(散文第一名)”;散文《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》获新疆”当代华人爱情散文大赛”第一名;散文《一个分数与一生命途》获首届“赞花杯”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优秀奖;散文《岁月多情》获《世界华人作家》杂志2014“年度优秀作品奖”。
编辑:一楠
编发:雷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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